那年夏天村子里人心惶惶的。有个人一大早去溪边的稻田里拔杂草。
忙活了一上午起身准备下到沟里洗手。顺着田坎走了没几步,
就感觉有对黑洞洞的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他看。吓了他一激灵。循着感觉,
他发现透过树梢的缝隙果然有一对深邃的黑眼珠子正和自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农村人对看不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畏惧,而面对看的见的东西往往就格外勇敢。
他扒开溪边的树梢往底下打量,原来是一头水牛正木然地站在溪水里,鼻息沉重。
这个点村里的牛不都应该被赶到山上放养了吗?这是谁的牛还在这里没人管呢?
他好奇地下到沟里,却发现有一个人正匍匐着躺在溪水里,手里还死死拽着牵牛绳。
他赶紧上前把水里的人翻转过来拖到岸上。依稀可见那是一张稚嫩的脸,满脸是血,
胸口全是鹅卵石撞出的淤青。他想着孩子可能呛水了,于是就把手搭在放牛娃胸口一按,
胸腔顿时塌陷,血从孩子口鼻之中泉涌而出。原来肋骨早已折断。
不知道这孩子已经被牛拽着在这沟里拖行了多久。隔天有三个孩子去堰塘钓鱼,
走到半道他们想起马家沟这边的堰塘里死过人,于是就转头去了孟家弯堰塘。
到了孟家弯堰塘架好鱼竿,他们打定主意两个人去附近包谷地里偷点玉米,
留下一个人守着三个鱼竿。运气好的话不出一会儿就可以煮鱼吃了。
留下守着鱼竿的那个稍高的孩子叫黑娃,是三个孩子里的小头目,
在学校的小帮派里也是仅次于马幼超的人物。等那两个小个子抱了玉米回到堰塘边,
看到黑娃已经一动不动地漂到堰塘中间去了。两个小弟扔下玉米就跑去叫来村里人。
村里人站在岸上喊了几声不见黑娃有反应,就划着临时扎好的竹筏到了堰塘中间。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黑娃,只见黑娃四肢笔挺,俯身朝下。
眼尖的人看到一条细细的钓鱼线从黑娃脖子一直缠到了小腿。
黑娃被捆地像个粽子安静的趴在锅里......这时候村里突然流传开一种说法,
说这山里的水都是相通的,有只淹死鬼正在这些堰塘和水沟之间四处游荡,要找替死鬼呢!
这不前几天山上就有个小伙子碰到了淹死鬼,人是逃掉了,可惜吓疯了。
一时间有水的地方都成了禁地。那个被吓疯的人就是小霸王马幼超。
六月二十四日那天从雷鸣山回来我就像中了暑一样,成天都恍恍惚惚,打不起精神。
在家除了生火给父亲煎药就是睡觉。晚上睡,白天也睡。瞌睡好像怎么都睡不够一样。
母亲抱怨我懒,不懂事,我没当回事。
我始终在想那天在雷鸣观外碰到的那个老婆婆到底是不是真的。
要说是幻觉吧可铜钱是实实在在的在我手里,要说是真的吧东哥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拖拉机师傅,
十里八乡谁家有个大小事需要载点东西或者出个远门都得找他。虽然父亲染上那么重的病,
他依然没能空闲下来。我每天除了给他端药的时候能说上两句话,其它时间基本见不着。
当着父亲的面母亲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悲伤。可背地里已经哭了好几回。她到处求神问佛,
打听偏方,就希望用一颗虔诚的心帮助父亲早日迈过这个坎。族里有个长辈,我叫他森爷,
山里远近闻名的阴神子(在秦岭大巴山一带人们把通晓阴阳法事、有道行的人叫做阴神子)。
传言森爷年轻的时候是正经拜师学过艺,又经历重重考验受职的,本事大着呢。在森爷面前,
东哥的父亲就只能算是不入流的野路子了。只是他老人家这些年专心务农,
对于阴阳法事已经一概不接了。母亲想起族里还有这么一位能人,便带上我去拜访森爷。
森爷和平常的山区老头儿没什么两样,人瘦瘦的,裹着厚厚的白布头巾,
随手不离一根大烟袋锅子。要说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对黑洞洞的眼珠子,
像鹰一样犀利。很难见到哪个老年人的眼珠有那么黑的。森爷坐在堂屋门槛上抽着烟锅子,
见到我和母亲过来站起身邀请我们进去。母亲不知道如何开口就拉起了家常。
“侄女儿是有事要问我吧!”森爷倒是开门见山。母亲搓搓手说,
“知道森爸已经金盆洗手了,本来不该来麻烦你老人家。
你也知道我们家洪义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
不知道森爸你能不能看在祖先人的份上给想想办法......”森爷咂了两口旱烟说,
“看病还是要听医生的。要是我能有格外的法子,族里后生的命我是不会不管的。
”我和母亲已经听过太多类似的回答,虽然失望,但也不意外。“把洪义生辰八字拿来,
我倒是可以帮你们算一卦”森爷抖着烟锅子,头也不抬。母亲递上写着父亲生辰八字的木板。
老家人们对生辰八字看的很重要,家里每生一个小孩就把生辰八字写在木板上。
这木板也就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东西,一般不会示人。森爷接过木板,微微一闭眼,
吐了一口烟说,“死不了,死不了!洪义的阳寿至少还该有18年。
”听到这里母亲眼里闪出一缕光。这已经是许久以来我们听到过最好的答复了。
“那18年后呢?”我问。“18年后再说18年后的事。现在该吃药就吃药,
该干活还得干!”“马家沟本是一块风水宝地。
当年先祖选择这里落脚那也是看过地脉走势的。这山由南向北,
在雷鸣峰处顺着东南山脊急转直下直连嘉陵江。正是古书里称苍龙饮水的地势。
马家沟刚好处在龙头右侧的位置,龙头龙身环绕,我这辈子还没看到过比这更好的地方。
可是马家子孙并没有因为占着这块宝地而飞黄腾达,反倒祖祖辈辈病劫很重。什么原因呢?
地脉给的风水并不是最好的,祖上积累的福德才是最好的风水啊!我们祖上欠着血债呢!
你别看我马家几辈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族谱上记载着的第一代祖先人,却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匪寇,造了不少杀孽。
虽然后来金盆洗手,买通官府,在昭化城当官买地,
可祖上欠着的血债都全部加在了子孙后代的身上。在昭化城里只风光了一代,
后人就败光了城里的产业。凭着最后的积蓄,相中了这雷鸣山下的一块福地,
在这里扎根繁衍下来......”森爷咂了一口手中的烟锅,
长吐一口气说:“绍字辈就剩我一个咯。洪字辈都还年轻,
洪义只是第一个......”屋里气氛凝重起来。
要背几代人......也该是个头了......”说到这里森爷突然转头死死的盯住我。
“桑儿今年几岁?”他话锋一转,语气变的很冷。“八岁了,森爸!”母亲回答。
森爷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里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森爷一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一手抓了两根拇指粗细的荆条,
迈着唱戏一样的八字步走了出来。我被那刀背上挂满的铜钱吸引住了目光,
只见那些铜钱不停的颤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全然没注意到森爷已经在我周围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娃娃最近去过哪?
”森爷的语气有所缓和。“外面出了那么多事,哪都没让他去呀!”森爷放下铜钱刀,
从八仙桌上的大碗里抓出一把红色的米从我头上扔下来。见我还在发愣,又抓了一把。
说也奇怪,所有大米都悉数落在刚才他画的那个圈里。“雷鸣山马家马绍森在此,
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竟敢祸害我马家子孙!”森爷声如洪钟,震的我胸口一痛。
说罢只见森爷把两根荆条往空中一扔,双手各抓住一根往地上作势一插,
两根荆条竟然像长了脚一样稳稳立住。那地面可是凹凸不平的石板铺成的。
森爷抓过挂在墙上的酒葫芦,猛灌一口,朝我头顶噗的喷出来。“现形!”森爷威严的吼道。
顿时后背一阵发凉,我忍不住回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团酒精的雾气悬在半空久久不散。
“嫂嫂!”森爷愣住了。我再一次回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森爷之后的语言我就听不懂了。
好像是和谁拉起了家常。我站在圈里不敢动,等他给我指令。
母亲也是小心翼翼的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靠近。“桑儿,铜钱呢?
”森爷低头问我。我身上只有一枚铜钱,就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了森爷。森爷长叹一声,
两根竖立的荆条像失去魔力一样应声倒地。森爷走到我母亲面前低语了几句,
就见母亲连忙跪地作揖。“桑儿,快给你婆跪下!”母亲含着眼泪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到我婆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还是小时候的我搂着她的脖子摇啊摇,说婆你要好起来呀,
病好了还要送我去读小学呢!我婆虚弱地笑,“等我桑儿读小学,婆坟上的草该有一米高了!
”“婆不要死啊,死了我就没有婆了!”“咋会没有婆呢,婆死了还是你的婆呀!
”“婆死了就是鬼了,我害怕!”“桑儿不要怕,婆这个鬼不吓人,
有婆在就没有其它鬼敢来欺负桑儿了。”.......第二天早上还没起床,
母亲便在我脖子上用红绳拴了一个三角形的小布包。我用手捏了捏,
能感觉到里面是一个圆圆的东西,中间还有孔。我仿佛明白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还不明白。
我只感觉胸口暖暖的,身上也充满了力量。多年后森爷给我讲述了那个夏天后来发生的事情。
村里接二连三发生古怪的溺水事情,森爷一直觉得蹊跷。肯定不是淹死鬼找替身那么简单。
要说找替身,一个就够了。山里水系一向干净,也就前几年淹死过一个学生。
难道好巧不巧那么多年嘉陵江里的那些淹死鬼都顺流而上,跑到这些小水沟里来作乱了?
直到那天通过我身上的鬼魂森爷才知道,几年前淹死的那个孩子成气候了。看来不管不行了。
多年不上山的森爷决定到山上那个被淹死鬼吓疯了的孩子家里看看情况。
山上马家和山下马家这些年来往不多。见到森爷来访,马幼超的父母都很意外。
马幼超被关在偏房的一间土屋里。他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孩子已经一个礼拜滴水未沾了,
看到水就抖地像筛糠一样,嘴里还嘟囔着“我不要当落水狗,我不要当落水狗!
”森爷透过土墙上一个脑袋大小的窗口往里看,屋里黑漆漆的。
一支昏黄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照出一个人影坐在床边。马幼超像唱戏一样自问自答。
“还想看落水狗吗?”“不看了,不看了!”马幼超的父亲壮着胆子隔着门问,“超儿,
跟谁说话呢?”马幼超颤巍巍的回答:“是,是苟一凡!”他父亲又问:“谁是苟一凡?
”马幼超突然换了一个凶狠的声音说:“苟一凡是你爹,你爹就是苟一凡!
”.......森爷拉过马幼超的父亲说,可以了,都先别和他说话,也别让他出门。
他不喝水,就暂时别给他端了吧!转身森爷就离开了马幼超家,往山上的方向走去。
马幼超的父亲看着森爷离开的背影,脑子飞快地转,苟一凡,是谁?
更新时间:2024-05-29 09:4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