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连忙回道:“朕安,免礼,赐坐。”
一旁的内侍送来一把把座椅,几人再拜之后,各自坐下。
排在首位的官员不是宰相,而是东京留守,太子少傅,孙傅。
东京留守,是大宋朝常置官职。皇帝出巡或亲征,皆置此官,以亲王或大臣掌留守司事。
历史上大宋最著名的东京留守应该是宗泽。
在靖康之难后的次年,宗泽统帅东京百万军民,正面战场野战打赢了金军,获得第三次开封之战的胜利。
而孙傅这个东京留守,就没那么煊赫的权柄了。
事实上,他这个开封留守,是昨天白天宋钦宗进入金军营地之前才任命的。
令他辅佐太子,执掌东京。
到现在也只上任了一天而已。
在这个时代,如果说东京城被攻破,宋钦宗要担八成责任,那剩下两成都要归结于这个老头子。
就是他迷信郭京的六甲神兵,并推荐给赵桓的。
但若说他是个奸臣,那就的确有失公允了。
在王朝末年,风雨飘摇时,这位太傅也喊出了:“我宋之大臣,且太子傅也,当死从。”
总的来讲,这是一位性格软弱,能力平庸,遇事只会哭哭啼啼,但是愚忠守节的儒家士大夫。
倒是宋钦宗安排的东京留守司副手,户部尚书梅执礼,是个可堪一用的能臣。
历史上暗中支持吴革组建数万人军队的朝中大臣就是此人。
在梅执礼之后,是枢密使张叔夜,即大宋朝的枢相。
再之后本来应该是当朝宰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何粟。
但这位当朝唯一的宰相因为怯懦,而且一向主和,被赵桓亲自处死。
所以现在代理宰相政事的是尚书左丞冯澥。
而坐在最后面的御史中丞就是赵桓的老熟人了,千古奸臣秦桧。
作为台谏长官,御史中丞有权否决朝政决策;干预君王过失;批评和弹劾文武百官。
但北宋末,执掌这个重要无比部门的竟然是千古以来有数的大奸臣,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黑暗讽刺。
秦桧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却总是不寒而栗,总感觉大殿内有一股对自己深深的恶意。
巡视了所有人一圈,秦桧敏锐察觉,这股恶意似乎就出自官家身上。
入座以来,官家已经似有似无的看过自己数次。
可是秦桧不得其解,要知道台谏可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利剑。
是对付当朝权臣,最好用的工具。
正因为有台谏,大宋才形成“宰相之尊反隶于台谏举劾之内”的局面。
秦桧不理解,官家不久前才将自己升为御史中丞,怎么如今忽然会对自己散发出似有似无的敌意。
但秦桧十分确定的是,自己必须要格外谨慎,绝对不能给官家留下降罪的把柄,不然自己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秦桧胡思乱想期间,议事正式开始。
赵桓率先开口,说道:“在议事之前,朕先为诸卿讲一桩去年故事,望卿等能有所感触。”
“去岁十一月,朕首次进入金军营地,期望能与金人议和成功,使东京百姓免受兵灾。”
“议和之后,两日后,五更时分,朕回到东京,日出无光,有飞雪数片。
待到南薰门打开,守在门前的百姓莫不欢欣忻跃,取水果、美酒迎接。
当时积雪未干,妇女小儿都用襟裾、裙摆盛满土,来填驰道。
士庶欢呼传报,一城奔走,山呼之声震动天地!
无数百姓,拦在马前,仰望朕容颜,皆惋叹感泣,涕泗横流。
士庶莫不恸哭,声达禁中。
当时太学生迎驾,朕人情恍然若再生,谓太学生曰,宰相误我父子!”
赵桓所讲,便是宋钦宗第一次从金军营地返回东京的悲情故事。
当时城中有金人数辈,见宋主得人心如此,亦皆惊叹。
讲完故事,赵桓坐直身姿,问道:“听完故事,诸卿都说说有何感触?”
孙傅率先开口,义愤填膺的说道:“奸相误国!
何粟当闻金人讲和,反而轻易信之。
跟从官家车驾见二酋,割河东、河北两地,主张降于金虏,可谓主辱臣死之时也。
自古大臣愚昧无耻,未有若此之甚者!”
孙傅气冲冲的再次骂道:“难怪此前李若水痛骂之曰,此辈奸相,虽万死何足塞责!”
赵桓面无表情,虽然孙傅所言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但实质内容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于国家大事毫无用处。
赵桓还不至于像个妇人一样,需要听其他人的认可、抱怨,来获得心理慰藉。
眼见官家毫无反应,孙傅只能讪讪的缩回座位,假装自己是一个透明人。
一旁的张叔夜继续接过话语,说道:“官家得人心如此,只要振臂一呼,都人百万,必云集而景从,必能共济国难,抵御胡虏。”
赵桓点了点头,张叔夜的回答,也是充满了个人色彩。更像是一个军事主官给出的专业参谋意见。是一名能坚定贯彻天子意志的忠臣,但并无多少个人主见,不是一位能高屋建瓴,引导全局的宰执人物。
轮到御史中丞发言,秦桧拘谨的缩着身子,目光一直注视着赵桓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说道:“官家,臣……臣从官家故事中感触最深的是,人心不可负,百姓不可辜?”
与孙傅的义愤填膺、张叔夜的平静陈述都不尽相同,秦桧哪怕表达观点,都是小心翼翼的询问语气,足见其油滑软弱。
但赵桓却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位恨不得缩进椅子中间的御史中丞。
人心不可负,百姓不可辜。
这绝不是历史上那个主和派奸臣能说出来的话!
连赵桓自己内心都没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想法,但秦桧却完全将其精辟鲜明的总结了出来。
论揣摩上意,满座相公们,没一个人能比得上这位御史中丞。秦桧所言,完全是为了迎合赵桓心意。
如果赵桓不清楚秦桧的为人,也几乎产生一种生逢一知己的感觉。
就像是迷茫中,有人能完全说出自己内心所想,并将其升华、弘扬。谁能不对这种人报以好感?
秦桧却吓得瞬间一头冷汗,自己一生最善识别人心,但对眼前这位官家,却怎么也看不透。
官家好像有两幅面孔,一副单纯无比,就是个涉世未深的意气青年,刚烈耿直,喜怒皆行于色。
但另一幅却像一座幽暗深渊,仿佛能看清一切虚妄,对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
便比如刚才,秦桧十分确定,官家的反应说明自己精确的猜到了官家内心所想。
可是官家看向自己的那深深一眼,自己怎么都理解不了,官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反应。仿佛早已看穿自己为人,一副完全不出所料的感觉。古人说珠玑在握,洞若观火,前后皆知五百年亦不过如此。
更新时间:2024-08-14 01:31:18